“杀鱼弟”说,他的人生比父亲的好多了
度过14天的危险期后,孟洋已经能下床行走,但吃饭还是有困难,舌头和嗓子被烧烂了,一吞咽就疼。
7月31日,17岁的他喝下了约40ml的百草枯——一种对人毒性极大,5-10ml就能致死的农药,引来媒体和公众对他们一家的第三次围观。
2010年,9岁的孟洋因一段视频走红网络,被网友戏称为“杀鱼弟”。视频中,那个小男孩娴熟快速的杀鱼技巧,干脆利落、一气呵成的动作,以及不属于他那个年纪会有的眼神,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,接着有很多人指责他的父母不让孩子上学,利用孩子的名气挣钱。
2013年,“杀鱼弟”被网友爆料遭父亲毒打,眼睛严重受伤,可能要被摘除眼球。孟洋喝药的消息传出来后,这个不实的爆料使得媒体再一次把矛头指向他父亲,暗指孟洋疑似不堪父亲虐打而自杀。
孟洋不喜欢“杀鱼弟”这个名字,也不喜欢外界那种粗暴的打量。这么多年,大家只关心“杀鱼弟”,而很少人会在意孟洋与他的家庭在背负怎样的人生。
被遗弃的少年
35岁的“80后”孟超是六个孩子的爸爸。他在18岁时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孟洋。
出生在山东兰陵县农村,由奶奶带大,孟超小时候很顽皮,比他小一岁的弟弟则显得性格老实,兄弟俩一起睡,一起上学放学,从不打架。
婶婶说,孟超父母是媒人介绍的,同一个村,很少吵架。孟超长得像他爸,他爸年轻时“可漂亮了”,干活利索,脾气很好,从未见过他打骂孩子。他妈妈也漂亮,爱干净,只在家做做饭洗洗衣服,耕田种菜,打工挣钱,都是孟超父亲一人干。辛辛苦苦盖好房子,第二年就出事了。
1997年11月一天晚上,孟超父亲与几个合伙人伐树运回村,卸车时不小心被树砸死了,年仅41岁。孟超只有14岁。大姑父回忆,当时孟超一天没吃饭,哭得很伤心。
家里突然没了顶梁柱,孟超母亲整天在家里哭。不久,她带着孟超和弟弟去苏州投奔舅舅。孟超年纪太小,打工没人要,母子三人就摆摊卖烤山芋和烙春卷皮,租了个十几平米的房子,烧煤球炉。
除夕夜那天,孟超去朋友家睡觉。大年初一早晨回来,打开门,迎面扑来浓浓的煤烟,眼睛都睁不开,他赶紧打公共电话给舅舅。弟弟已经没了呼吸,母亲被送去第五人民医院,抢救回来了。孟超和母亲带着弟弟的遗体回家,小孩不搞葬礼,拉回来就直接埋了。
孟超老家的房子,是孟超父亲去世前一手盖的。
之后孟超一个人去苏州打工,母亲则留在老家,不到半个月,找了个老头,一声不响走了。孟超听说后,从苏州赶回家,把母亲叫了回来。但回来没几天,又偷偷走了。
婶婶说,孟超希望妈妈在家好好待着,他自己去打工挣钱养家。后来生下孟洋后,孟超曾设法叫他妈回来带孩子,她也没回来,从此失去联系。
母亲出走后,孟超重新回去上学读初一,读了不到一年,17岁时与一位女同学谈了对象,也就是现在的妻子王霞(化名)。王霞与他有着极为相似的家庭,父亲早亡,母亲改嫁,一个姐姐喝农药死了。
当时王霞的娘家不同意两人在一起,孟超就带着她跑到苏州卖菜,待了几个月,挣不到钱又回老家了,藏在七公里外的小姑家。孟洋就在这个时候出生,那是2001年的春天。
王霞回忆,生孟洋那天,早晨八九点肚子开始疼痛,孟超送她去县医院,中午吃了一大碗拉面加两个烧饼,晚上吃了山芋和草莓,孟超说能吃就多吃点,才有力气生。晚上十点多进产房,顺产,生了一个多小时,头发全湿了。孟超捧着幼小的生命,“高兴得不得了”,话都说不出来。
有了孩子,娘家也妥协了,便在老家稳定下来。为了养家糊口,孟超到处想方设法挣钱。
他种地种不好,地上长满草,别人都笑他是个“废人”。他买了辆三轮车载客,到周边的河里捕鱼捉虾,一天挣个三五十块。
婶婶说孟超能吃苦,天一黑就去摸大龙虾,到夜里十一二点,怪冷的,也不带手套。多的时候,抓几百斤龙虾,能卖一两百。
孟超回忆,以前他体质好,冬天最冷零下10摄氏度,河面结冰层两三厘米厚,水深齐胸,他穿着秋衣秋裤就直接下水撒网了——防水连体衣要一百多,买不起。把网撒好后上岸,要等半小时到一小时再收网,他就湿衣服贴在身上受冻。骑摩托车回家,头发都是冰。
有天晚上他洗了36块买的运动鞋,第二天早上还是湿的,他直接穿上,骑摩托车出门,鞋被冻住了,刚下车走了几步,鞋底就断了。
“那时候年轻,感觉不到冷,现在不行了。”孟超说,他大概从30岁开始犯关节炎,空调一吹,膝盖疼得受不了。现在每天在医院打地铺吹空调,到了下半夜,膝盖和腰就开始疼。
那几年,他无数次在夜里独自出行,到那些荒无人烟的水域,摸黑营生。他曾被毒蛇咬过很多次,也曾在半夜遇到在坟前哭泣的女人。
孟超当年睡过的房间。
2003年,生下老二后,孟超夫妇带着几个月大的女儿去了苏州,一直待到现在,只有过年才回来几天,孟洋8岁前都留在老家,常常辗转于两个姑姑家。一方面是为了躲避超生罚款,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挣更多的钱。
村干部孟主任说,由于孟超一直在苏州,后面四个孩子都在苏州生的,想罚款也罚不了;再者,村干部也觉得他蛮可怜的,没爹没娘,就他一个人,确实困难,也没有去收他的罚款。
直到2013年,孟超夫妇补办了结婚证,六个小孩才上了户口。
孟超夫妇刚到苏州打拼时,先在马路边卖菜,城管来了就跑,转卖水果,也挣不到钱,又去抓鱼卖,发现卖鱼能挣钱,才开始卖鱼。最困难时身上只有两三百块,进货都没钱。起初找叔叔姑姑借过钱,后来就不好意思开口了。
“其他人也管不了,各有各的孩子,自己的亲叔也有四个孩子,喂不过来。”孟主任说。
婶婶回忆,大约在十年前,孟超在苏州捕鱼,十七岁的小儿子放寒假,过去给他帮忙。下雪下雨都在户外蹲着,小儿子没吃过苦,哆嗦着过了一二十天,手冻得慌,就回来了。“儿子跟我说那里太苦了,我说你是有盼头,他没盼头,吃得了苦。”
“杀鱼弟”火了后,很多人不理解孟超为什么要生六个小孩。几个亲戚都认为这跟他的家庭有关。
“小孩多了好啊,热闹。我困难的时候没人帮忙,只有我自己。我的孩子多一点,将来可以互相帮忙。”在某个医院熄灯后的晚上,孟超向澎湃新闻记者吐露了心声,父亲去世早,母亲抛下他走了,唯一的兄弟也死了,就他一个人,遇到事情没人商量,有时候觉得很孤独无助,他不希望他的孩子也这样。
其实生完老四,王霞就不想再生了,刚好两儿两女。小五小六都是怀孕五六个月后才发现的,一照B超,都很健康,一个生命,“怎么舍得流呢?”
从2000年到2010年,王霞不是在怀孕,就是在生孩子喂奶,基本隔一年生一个,大的18岁,小的8岁。从怀孕一直到生,她照常工作,哪一个孩子都没耽误干活。
过了几天,孟超又劝告记者,30岁之前不要结婚,孩子最多生一个。
“那你为什么生那么多?”
“(当时)想不过来。生得起,养不起。”
在鱼盆里长大的童年
小时候过年,孟洋会带着弟弟妹妹遛弯、拜年,到叔公(孟超亲叔)家看电视,给他什么吃的,他都不吃。到了饭点,会带弟弟妹妹赶紧走,等吃完饭,再过来看电视。
有一年春节,孟超婶婶在杀鱼,她之前没杀过,不太会处理。孟洋看到就说,奶奶你杀鱼都不会,我来给你杀吧。婶婶看他的手被冻得通红,都裂了,不让他杀。那时候他大概八九岁。
在长辈眼里,孟洋从小就是个内向话少、听话又懂事的孩子,作为老大,付出的要比其他孩子多一些。只有跟同龄人在一起玩的时候,他才话比较多,有说有笑,很开心。
“小时候在姑姑家里,天天在河边抓鱼,除了抓鱼就是抓鱼,别的也没事,水也不深,跟着其他小孩一块去,那时候只想着玩。”孟洋回忆时难得带笑,露出两个酒窝。
孟洋在老家上过两年学,姑父说当时上的是学前班,比较自由,他想去就去,不想去就不去。他爸妈隔一周打一次电话,孟洋接电话时光顾着笑,一直笑。
2009年,8岁的孟洋被接去苏州。因为“家里没人带,不是抓鱼就是摸虾,万一掉到河里淹死怎么办?”另外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生,夫妻俩忙不过来,也想让老大照看下弟弟妹妹,同时把老二和老三送回了老家。直到孟超的奶奶过世,才把所有的孩子都接回了苏州,家里只剩下87岁的爷爷。
多年前,孟主任夫妇去看孟超一家人,当时小儿子老四才一岁多,还不会走,王霞“忙得难受”,没人搭把手看孩子,就把他放在鱼桶里,“又脏又饿,看着怪可怜的”。
孟家水产店门口的鱼盆。
除了孟洋,五个孩子都在鱼盆里长大。有一年冬天,穿着小棉袄的老二不小心掉在装满水的鱼桶里,差点淹死。小六刚生下来时,王霞忙生意顾不上她,就把她放在房间里,开着空调,待了48天,得了空调病,送到医院时都快没呼吸了。
“别人都说,谁家孩子像你们孩子受那么多罪。”但没办法,孩子这么多,“出门睁眼就是钱,不吃饭不喝水都要花钱”,不拼命干活不行。
以前没有固定摊位,到处跑,没遮没挡,直到2011年才有店面。由于长年日晒雨淋,孟超夫妇已不复年轻时的肤白,全身上下都一样黝黑。
孟超说,双手长期泡在水里,冬天冷,生冻疮,夏天热,手指缝会烂掉,一泡水痛得不得了。做水产,一天24小时不能懈怠,假如温度高了,要及时加冰,万一停电,没氧气了,半小时就死干净。“这两天天热,鱼老是死掉。冰块20块钱一块,不得了。”
孟洋刚去苏州时,正赶上两个月的放假时间,他闲着没事,天天看爸妈杀鱼卖鱼,自然就学会了,开始给爸妈添手。
假期一过,他到民办的友好小学读书,距离菜市场200米。他成绩不好,不喜欢读书,经常逃学,上课睡觉,不做作业,“一个学期只去一个星期”,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”,有时候去了学校,也不好意思进教室,躲在厕所里。老师不喜欢他,他也怕老师,一听到老师要谈话就怕,谈完两天,又恢复原样了。
二妹静子说,2010年“杀鱼弟”走红时,媒体的报道并不准确,当时哥哥并没有辍学,只是被拍那一天正好是星期天。因为忙不过来,哥哥不上学时,经常帮家里杀鱼卖鱼。父母并没有不让他读书,主要是哥哥自己不想读书。
孟家兄妹曾就读的友好小学,如今变成一处市场的停车场。
孟洋作为“杀鱼弟”火了之后,家里生意也比原来好了。2011年初,孟超和孟洋上了一档电视节目《加油!老爸》,被小评委接连质问:你为什么让你儿子在摊头上杀鱼?你是不是在利用你儿子赚钱?你想让他长大了也和你一样么?他还这么小,你不心疼么?
七年后,当被问及那次上节目的感受,孟超仰头皱起眉,没有回答。
节目中,10岁的孟洋替他爸解释:“是我自己想杀的。”“我看到我爸爸的手都冻红了,我才帮他杀(鱼)的。”“我觉得我爸爸是世界上最棒的人。”“长大以后,我不会让我爸杀鱼,我一定让他过上好日子。”最后,父子俩都哭了。
静子不理解,哥哥为什么会成为网红。在她眼里,哥哥从小跟爸爸妈妈卖鱼,在家里像个小大人一样。她觉得哥哥杀鱼很正常,家里忙不过来时,她和三妹也会帮忙杀鱼卖鱼,她们八九岁就开始做饭了。父母要养活他们六个,还要供他们读书,已经很不容易了。
2013年春节回老家,孟洋捡了两个鞭炮玩,点燃后没爆,走近去看,突然就爆了,因此炸伤了眼睛。他带孟洋回苏州检查,医生建议最好去上海的医院看,便去了上海治疗,花了不少钱。至今视力受损,不得不戴眼镜。
静子记得,从上海回来后,某一天,哥哥带三妹去送货收账,三妹跑去别的地方玩,哥哥去找她时,把收来的两千多块钱弄丢了。三妹对此一直感到愧疚,怪自己贪玩。回家后,哥哥被爸爸打了一顿,但并没有打他的眼睛,主要打了手臂和下身,而且妈妈也护着哥哥。
几天后,市场里有人给媒体爆料,说杀鱼弟被父亲打伤了眼睛,之后被传得沸沸扬扬,甚至连老家的村民都以为孟洋的眼睛是被他爸打坏的。
8月8日,在市场上走访时,依旧能听到这种声音——“父亲很凶”“用皮鞭打了杀鱼弟”……但问有没有亲眼看到时,他们表示都是听说的。一位山东老乡说,市场里很多人眼红他们家生意好,才会出现这些事情。
为了管束孟洋的学习,父母把他送回老家读初中,上了一所封闭式寄宿学校。但没什么用,孟洋仍经常溜出去玩,去网吧玩游戏,吃住都在网吧里。初二没读完,辍学,又回苏州卖鱼了。
孟洋说,当时就是不想读书,“总归我学习也不好,对自己彻底失望。”现在想想,当初没好好读书确实有些遗憾,毕竟有时候走路,路牌都认不清,三个字只认识两个。
当年在节目中,被问到长大以后要做什么,他随便说了个答案:开厂。实际上,他说自己当时根本没想过以后要干什么,至今都还没想过。
在异乡的八口之家
苏州市相城区化肥厂的娄花市场,属于城乡结合部,每天车水马龙,人潮拥挤,早上和傍晚,上下班的人,买菜的人,以及各种颜色的摩托车、小轿车、小三轮,一起堵在了娄花街上。孟超一家人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。多位商店的老板告诉记者,下半年要拆迁了,“很多门面都关门了”。
这里聚集了大量的山东人、江西人、安徽人……市场旁边有一个工业园区,2008年人口最多的时候,工业园的员工涌进菜市场,成为了娄花市场最繁华的历史。后来工业园工厂逐步外迁,人口慢慢流失,但杀鱼弟家的生意一直都不错,据市场的人说有一万多块钱一个月。
娄花街一角。
孟超说,现在一天挣几百块,但小孩多,花销也大,基本上挣多少花多少,攒不到钱。
现在老二上初二,老三上初一,小四上五年级,小五上四年级,小六上二年级。平时上学,五姐弟早上六点起床,拿着母亲留的几十块早餐钱,坐一个小时公交车,去10公里外的蠡口中学、蠡口第二小学读书,那是正规的公立学校。
此前他们在市场附近民办的友好小学读书,每个人一个学期的学费加中餐,要两千多块钱。三年前友好小学被拆了,他们转到附近的古巷小学读书,这是一所过渡性学校,只存在了三年,随后孟超办理了社保,几个孩子才转入现在的学校。
不光孟洋厌学,几个弟弟妹妹也不太喜欢读书,因为成绩不好,要做很多作业,觉得读书很无聊且无用。“考试做选择题就是猜ABCD。”三妹说,父母对他们的期待,主要看考试成绩的多少。“比如我语文考90分,他们就要求我考试不低于80分。”
王霞觉得,孩子整天在一块,会互相影响,大的不爱学习,小的也学习不好,没有氛围。自己和丈夫没什么文化,写作业帮不上忙。在市场里,别人家只有一两个孩子的,会把孩子送去上补习班、兴趣班,但自己六个娃,全送负担不起,送个别又不公平。
为了培养家里的男孩,喜欢李小龙的孟超,送两个儿子去学散打,一年学费四五千块钱,但孟洋不愿意去学。
孟超老家屋里贴的李小龙海报。
在静子看来,爸爸对哥哥挺好,经常带哥哥去商场买衣服,一件T恤四五百,还有耐克的鞋子,一般不会给她和弟妹买,但哥哥平时干活很少穿,他夏天经常光着膀子卖鱼,晒得黑乎乎的。
“小伙子长大了,要找女朋友了,不穿好一点嘛。”孟超说,老家结婚(指摆酒,以他们的说法,领证不算结婚)早,十八岁就要找对象,过了二十还没找到,人家会觉得你有问题,就很难找了,所以这两年一回去爷爷就催婚,说要抱重孙子。“一回家,我头都疼,我也有压力。”
相比把老大“当成人看”,孟超夫妇对几个小的关心比较多,尤其老二最不省心,难以管教,“有一次气得我给老二揍一顿,气得我牙都(要)掉了。现在想想就头大。”王霞说。
孟洋喝药后,外婆从老家赶来苏州照顾五个孩子。店里有两间卧室,外面一个客厅,客厅铺了两张床,加起来不到四十平米。
以前一家八口睡在这里,两个儿子大了,便另外租房住,已经住了一年半。自哥哥出事后,四弟小东不想回那个屋子,一回去就想哭,但跟姐姐妹妹睡在鱼店里,他们也会担心得晚上抱在一起哭。
兄弟俩关系最好,每天睡在一起,一起打游戏、打篮球。王者荣耀,逆战,小东都是看着哥哥学会的。小东觉得哥哥很厉害,会玩游戏,还会杀鱼,他很羡慕哥哥。
他有时也想学杀鱼,爸爸不让他杀。爸爸说希望他变得更好,希望他过不一样的生活,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。他也不喜欢读书,不想去学校,一场游戏能玩两个小时。采访期间,他玩了两场游戏,打赢了游戏里的所有对手。
小东很心疼哥哥,觉得哥哥很少朋友。静子记得,以前也有朋友来找哥哥玩,一年有四五次,后来慢慢就少了。
孟超说他的朋友“瞎混的比较多”,都是没读书的“小混混”,所以他不让儿子跟这些人玩。
孟洋说,长那么大一直没什么真心的朋友,有什么心事,最多跟妈妈说,但现在每天“除了杀鱼就是忙”,跟父母的交流其实也很少,一件一件都憋在心里。
13岁辍学后,他的每一天几乎都在忙碌和鱼腥中度过。
父亲凌晨一点起来去拿货,母亲三点起来跑另一个地方,对比下两边的价格,哪边便宜拿哪边的货。他自己四五点起来出摊,一直忙到晚上八点才收摊,差不多就该睡了。中午没什么人,父母会补下觉,他负责守摊,一般闲下来会打打游戏,看看电视剧。他爱看古装剧,也喜欢看电影,但他从来没去过电影院。
大约三年前,孟洋偷偷去纹身,不用麻药六百块,用麻药要几千,他没用麻药,硬抗了几个小时,纹完了整片胸口和两条上臂,全都肿了,回来被孟超训了一顿。孟超身上有纹身,是年轻时纹的。他觉得儿子在很多方面跟自己很像,比如喜欢捕鱼钓鱼,但孟洋说平时忙得没时间去。
弟弟妹妹平时上学,整天就他和父母三个人在家里忙。妈妈的身体从前两年开始不太好,7月份还查出了肾炎。所以他想尽量多干点活,让妈妈多休息。
从小人家就跟他说,你是老大,你多受点苦,多承担多付出一些。有时候,他也想撒手不干了,但一想到家里几个小孩又不忍心。“特别是看到最小的妹妹,我就想,什么时候她长成我这么大,我就可以放手了。”
7月31日事发当天,他们家给市场里一家水产店送了100斤墨鱼,孟洋过去结账,之前卖11.5元一斤,后来拿货便宜,给对方11.3元一斤,孟洋当时不知道,依旧按之前的价格卖,因此跟该店老板娘吵了起来。
事后该店老板娘对记者说,本来同行就是冤家,平时多少有一些摩擦,但她拒绝再说起此事。
孟超说,那家人是他们一个远房表亲,此前儿子跟对方吵过几次,孟超也揍过他表叔两三次,“当时我要不是揍了他一顿,而是揍了他表叔一顿,大发(孟洋的小名)就不会喝药了。”
有一次,儿子去送货,差点跟人家碰车,互相骂着就起了肢体冲突。别人给他打电话,他好几年没打架了,立马带了几个兄弟过去,揍那些人,“大发就高兴了。”
在婶婶看来,这对父子俩的脾气都有点暴躁,老子看儿子干得不顺眼,就会生气,儿子看老子一嘟囔,也生气。
“我跟他经常吵,也打过几次。”孟超觉得,小伙子年轻气盛,打打架挺正常,“他比我年轻的时候好多了,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,天天打。”他从17岁到23岁经常打架、喝酒闹事。以前在老家抓鱼要抢地盘,去了苏州有人跟他抢生意,就会打架。2013年他还因为打架进了一次看守所。
但孟超吃过亏了,不想让儿子重蹈覆辙。“他说一是一,说二是二,脑子翻不过来,以后要吃大亏的。人家说三句话他就要烦,跟人家打,不行的。”
于是,孟超接到电话后,立即跑过去骂了儿子,老板娘也一直骂他,还有人围观。孟洋气呼呼地跑回了家。
静子说,回家后哥哥站在店门口,又被妈妈指责:“只知道跟人吵,价格不对,你不知道打电话问一下吗?”平时妈妈都护着他,这次妈妈也骂了他,连隔壁邻居都在说他。
孟超站在边上,指着他不停地骂,他情绪也很激动,推开父亲指过来的手,然后两人就开始打起来,各自打了对方一拳,互相掐着脖子。孟洋的指甲在父亲的脖子和手臂上抓下了血痕。
几个人把孟洋拉开后,孟超气得眼泪都出来了,喘不过气,手发抖。孟洋则在凳子上坐下来,低着头不停地说:“不是我的错,你们都说我……”
孟超说,当时包括他妈妈在内的四个成年人都在说他,他一个同学在对面看着。在旁边卖虾的静子看到,哥哥坐下,又站起来,站起来,又坐下,不知道什么时候,哭了起来。她记得,上一次看到哥哥哭,还是几年前太奶奶过世时。
过了不久,孟洋往后院走去,王霞让静子跟去看看。从鱼店左边的一条巷子进去,里面是一个院子,有几家仓库,他们从小就在这里玩。静子看到,哥哥从一间煤气罐仓库走出来,手里拿着一瓶快喝完的“冰红茶”,里面装的是一种绿色的液体。
孟洋说,当时他整个人都气慌了,脑子里闷闷叫,一时冲动,一口就咽下去了,“就像我爸喝水似的,我们一家人都这样喝,咽得快。”
静子吓住了,跑回去告诉父母。王霞问他是不是喝了农药,他一直否认。孟超很生气,让他把喝的东西拿出来,他走回后院仓库,拿出了半瓶喝剩的百草枯。
当时,孟洋就把没喝完的半瓶百草枯放在这张液化气仓库里的桌子上。
孟超夫妇赶紧骑电瓶车送儿子到最近的苏州市立医院东区,车速调到最大,一路闯红灯,总共花了十来分钟。当天接诊的急诊科主任陆音见到孟洋时,觉得他本人情绪还好,催吐洗胃也很配合,但他父母显得非常焦急痛苦。
孟超看到儿子话不能说,嘴巴吐血,“都吓死了”。医生叫他去拿药拿单子,他都找不到方向,整个人都慌了。医生告诉他们,百草枯的死亡率接近100%。他在网上搜,都说无药可解,百分百死亡。
当天晚上,孟超哭着给大姑父打了电话。姑父说,孟超是几乎不会哭的人,这么多年只在父亲和弟弟死的时候哭过。大姑父一家和叔叔连夜开车去苏州,看着孟超夫妇整天不吃不喝,因为心里没底,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。
8月4日,孟超夫妇把儿子转院到山东齐鲁医院治疗,该院的中毒职业病科是国内最大的百草枯中毒诊治基地。当晚做了换血等一系列抢救工作,第二天孟洋就从昏迷状态中醒过来了。
齐鲁医院的主任医师菅向东解释说,百草枯确实没有特效药可解,但并非无法救治,他们对百草枯的救活率是61.8%,网传那句“百草枯,给你后悔的时间,却不给你活着的机会”,后半句是不准确的。
8月12日,同病房一个喝百草枯的人死了,孟洋在想,为什么世上有百草枯这种药?这种药不喝不知道,一喝就知道是真的毒,实在太折磨人了。
2016年百草枯已停止在国内销售和使用。转院之前,孟超在公安备了案,他说回去要让那个卖百草枯的人知道厉害,“我儿子要是有什么事饶不了他。”
那瓶百草枯是孟洋一个月前从一家种子店买回来的。
他记得两年前(孟超说是四年前)过年回老家,有对夫妻吵架,妻子喝百草枯死了,他听说百草枯厉害,半小时内致死,就想,这个药喝下去,是不是没感觉?那时他还没有不想活的念头。
一个月前,孟洋和弟弟妹妹看电视时,看到电视里播放一种除草剂,突然问了一句:如果喝了农药,人会怎么样?之后,王霞听女儿说起此事,担心儿子真的买农药,就对他说,喝了农药,人就死了,什么也做不了。孟洋当时说,“我才不想死,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。”
没过几天,三妹看到哥哥买了一瓶绿色的液体回来,她也不知道买的是什么。
事后,王霞问儿子为什么想不开,他说心理压力太大。压力主要来自父母愈发频繁的争吵。今年比往年吵得还要厉害,有时候一天吵二三次。
孟洋说,当时因为父母天天吵,吵得太厉害,实在受不了,就去买了百草枯。本来是想喝的,但想一想又放下了,藏在仓库里。那天拿出来喝也是一时冲动,喝下去几分钟就后悔了,因为烧到胃里很难受。后来被父母一说,想到家里还有太爷爷和这么多弟弟妹妹,脑子才有点清醒了。
孟超说今年有五六件事闹得不高兴,其中一件是前段时间,失联多年的母亲突然给他打了电话,还打了不止一次。妻子不想让她来,小孩也不想她来。
“以前孩子小的时候你不来照顾,一次都没来看过,现在孩子长大了,你突然冒出来。”王霞从来没见过这位改嫁的婆婆,他们有个手机号因做生意十几年没换,婆婆一直有这个号码,但“从来没问过,一个电话都没有”。
在村民口中,孟超母亲第一次改嫁的“那个老头”出车祸死了,又“嫁”了一个,后来不知得了什么病,半身不遂,几年前被对方送回孟超外公外婆家,外公外婆拒绝收留,又送了回去。因为改嫁之后,大家从来不敢在孟超面前提她,所以孟超都不知道这件事。
十八九年不联系,突然接到电话那一刻,他心情很复杂,很难受,“又气又恨!”
“我儿子这样了她都不来看!就因为她那几天老是给我打电话,我老婆跟我吵架,把我儿子害死了,别提她了!”
既然恨,为什么还要接她电话?孟超躺在空置的病床上,回了句:“那是娘啊。”然后搞怪似的唱起了歌:“啊,这个人就是娘,这个人就是妈,这个人给了我生命,给我一个家。”唱完自己先笑了,一抬头,却瞥见他眼泛泪光。
中场休息
被救回来,孟洋既庆幸又后悔,后悔花了家里那么多钱。孟超说,目前已经花了十几万,有一半都是借的。8月12日,王霞对记者说卡里只剩一千多,今天都不够用。孟超听了,嘟着嘴埋怨:“都是大发害的!”
这段时间,他对媒体的频繁到访感到困扰,“怕了你们这些记者”。之前有报道称杀鱼弟已进入尿毒症期,他看到后很不安,“你说要传出去,怎么找得到女朋友?”医生的意思是肾有所损坏,出现了尿毒症的症状,这是可逆的,并非真的得了尿毒症。
儿子的情况比较稳定后,他稍微松了口气,接受某家电视台采访,记者一直对他笑,他也对着镜头笑了,结果被网友骂得很难听,他骂回去,然后被拉黑了,“气死了!你要帮我解释下。”
孟超扶着儿子下床行走。
亲戚和村民都说,孟超性格一直比较开朗,从来没看他愁眉苦脸,从来不提家里的事,也不跟别人借钱,再苦再难,见了面都是笑眯眯的。“在网上,很多人骂他,说他还在笑。但他就是这样的人,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性格。”
孟超觉得,孟洋和他妈都不喜欢他这样的人。他话多,喜欢开玩笑,喜欢逗孟洋。但孟洋都不愿搭理他。在医院里,他一过来,孟洋就闭着眼扭过头,他一唱歌,孟洋就捂住耳朵。他很郁闷,坐在旁边的病床上,食指和中指并拢画了两个圈,假装攻击般指向儿子,然后好像得逞似的,躺下盖着被子直蹬腿,隔壁大妈都笑了,说他“像个小孩一样”。
“其实我爸还真的挺好的,就是有时候烦起来真的烦,越是不叫他烦,越是找你事,跟耍小孩子脾气一样。”孟洋觉得,这跟父亲成长的经历也有关系,“像我这样,也有我妈在身边看着。想想我的人生和我爸比起来好多了。”
孟超觉得儿子肯定不想杀鱼了,“病好之后,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。”接着又补了一句,“他能干什么啊,什么都干不好。”
杀鱼弟走红时,孟超夫妇还不会上网。之前他们一直用一百多的老人机,后来买鱼的客人渐渐都用手机支付了,直到2016年他们才换了智能手机,六百块买的二手“苹果6”。最近他沉迷于看快手,天天在医院看,还想着等儿子病好了,在快手开个直播间,肯定粉丝多。
王霞不爱玩手机,她的生活除了工作就是孩子,没什么爱好,偶尔看看电视剧,看到哪集是哪集,从来不追。有时间她宁愿多睡一会儿。每天收完摊就八点了,然后弄热水给小孩洗澡,家里没有热水器,夏天去隔壁包子铺接两桶热水,充一半凉水,冬天一周带孩子去一次澡堂,大人8元,小孩4元。小孩洗完澡,已经九点十点了,躺在床上,难得看下手机,看一会儿就睡着了,几乎沾枕即眠。
一年365天,除了春节那几天,基本不休息,每天出摊。孟洋住院这十几天,是他们多年来休息最长的一段时间。
市场附近没有地方玩,孩子们每天放学回来帮帮忙,写写作业,看看电视,洗澡睡了。偶尔他们会带孩子们去湖边玩一玩,唱唱歌。孩子们天天吵着想去,但他们天天累得不行,一困了就不去了。
今年4月,他们难得开车带孩子们去上海外滩玩了一整天。孟超并不喜欢上海这样的繁华都市,“特别是市区,不适合我。”江南那么多城市,他最喜欢苏州,湖多,路宽,人少,风景好。不过他也只喜欢郊区,像他所在的相城区,一半农村,一半是湖,更让他觉得自在舒服。他想在苏州定居,但没钱没房没户口,他在苏州打拼二十年,只拼来一个租的店面和一张居住证。
“我一直都相信命。人的命,天注定。”孟洋的语气,就像他那双手,有着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沧桑。这句话父亲常常说,他从小听到大,大了之后发现,人生确实是这么一回事。他没有改变命运的信心。
“其实这几年过来,我想想真的……”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汇,去形容那种迷茫、孤独又浑浑噩噩的状态。
出院后,他打算回姑奶奶家静养一两个月,好好清醒一下,想想以后该干什么,适合做什么。姑奶奶家那边现在建设得很好,全部改成两层半的楼房,那里有条大河,他小时候整天在河边上摸鱼抓螃蟹,在那里度过了最快乐的童年时光。
在医院躺了十几天,大部分时间他都闭着眼休息。心电监护仪撤走那天,他把窗帘拉开,让阳光洒进来,右手撑着下巴,静静地望着窗外,不知听他父亲跟邻床家属说了什么,难得露出一丝笑容,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。
注:文中人物姓名均为化名
x 撰文 / 摄影 | 张小莲 明鹊
x 实习生 | 孙雪 王炫迪 黄霁洁 杜寒三
x 责任编辑 | 黄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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